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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下拳頭,揮毫人生新顏色:好小子顏正國的青春與覺醒


 


一切從「大人不了解我」的想法開始
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走偏的孩子都是這樣開始的,但至少我是。
我覺得「大人不了解我」,我覺得「自己沒有錯」。

開始走偏的源頭
拍攝《好小子》期間,台灣股市從四千點飆升到上萬點,正是經濟起飛的時候。我學了幾首台語歌,就和小虎、小胖,三個好小子一起到新加坡做秀。當時做秀兩個月所賺的錢,就足以在台北買下一間房子。

國小六年級時,家人在台北購置新房,六年期下學期,我們搬離住了十幾年的基隆,來到繁華的台北都會,我也離開一起長大的朋友,轉學到陌生的台北市立小學。

隨著青春期的來臨和成長環境的改變,我不但身高變高、胳膊變粗,當年那個在片場守規矩、有禮貌的童星,不知何時也變成桀傲不遜的壞學生。

因為拍戲的關係,我懂得很多別人不懂的事情。我知道各種傷妝的造型如何製作;我知道透過巧妙的遮光,可以製作出許多不同的光影效果;我知道如何架設攝影機,也會配音的技巧。

但是,知道的越多,越容易陷入自己很行的情境裡。我小時候學武術,總喜歡表現,尤其是學拳、學套路(演戲時的套招動作)時,打起來虎虎生風很漂亮。當別人惹到我,只要有機會就想展現自己的「功夫」,而這也是事端的開始。

因為拍戲經常缺課,老師教的內容已經聽不懂了,要我解題,更是天方夜譚。所以遇到有些老師會叫我到黑板上解題,我總是抬頭冷冷望老師一眼,然後繼續睡我的大頭覺,任憑他連續叫了好幾次,都不予理會。這樣惡性循環下,老師不喜歡我,我也不喜歡老師。

剛開學就被挑釁
課業落後並沒有對我造成壓力,真正從學校生活帶來困擾的,是人際關係的緊張。轉換到台北這個新環境,我依舊忙於拍戲,沒有時間跟同學互動,建立關係。我其實知道,有好幾位同學時常以不同的眼光看我,他們想知道我這個在螢幕上很風光的「好小子」,私底下是不是上課只會睡覺、武打也是套招來的假「好小子」。

當時學校有一位女生,經常在下課時間和其他女同學一起出現在我們教室外面,說是我的粉絲,想看看我這個從電影「跑」出來的人、和我說說話。不巧聽說學校有一位男同學很喜歡那位女同學,看著自己心儀的女同學,一天到晚往別的男生教室跑,心裡很不是滋味。

終於有一天,他再也忍不住了,在某節課下課時,帶著其他同學跑到我們教室外面對我嗆聲:「顏正國,你很了不起嗎?最好不要有一天被我堵到,我等你!」就這樣,他每天下課都來,一連持續好幾天。

我承認,我的個性原本是有些衝動,但當下我不想惹事。了不起就是下課不要去福利社;如果想上廁所,就等上課向老師報告後再去。問題是放學,如果我不出教室、不走出大門,我要怎麼回家?

學生打架最喜歡拿棍子和磚塊。我從事演藝工作,雖然不是大帥哥,但還是必須靠臉吃飯,萬一被打得頭破血流或是破相怎麼辦?

因為學武術的關係,我對自己的拳頭有信心,我不怕單挑,但他總是結夥一群同學,我不會笨到想以寡擊眾。但是,在校園裡無法自由行動的那種壓力,一直如影隨形,壓得我快喘不過氣。整整一個禮拜的時間,我幾乎都生活在這種被恫嚇的氛圍中。
我不想去上學
校園霸凌,相信部分的孩子都有類似的經驗,當時我選擇不說,是因為怕爸媽擔心。一般來說,孩子一開始上學時,都會嘰哩呱啦地說著學校發生的事情。每位父母的處理方式不同,有些父母會很緊張地與老師溝通,有些比較忙於工作的父母親,很容易因為沒時間或沒興趣聽孩子說。久而久之,孩子自然不想和大人反應了。

就像我,國小升國中時期是師長最需要注意的時候,因為遇到了同學挑釁事件,就變得不想去上學,又不想和爸媽說,漸漸的,開始對外尋找同儕的支持。
現在回想起來,我當時應該找爸媽幫忙的,讓大人去處理,但我卻選擇了自己想辦法,導致後面一連串的錯。

漸漸的,上了國中之後,我越來越討厭上學……直到那一天,我的雙腳有如綁了鉛塊一樣沉重,我~再也不想去學校了。

我雖然沒有告訴媽媽我在學校被許多同學用異樣眼光挑釁「精神霸凌」的事情,但和她提了我想休學的意願。媽媽聽到以後很生氣,「既然不讀書,留著課本也沒用!」情急之下,氣得把我的課本給撕了。當她恢復理智,立刻又覺得很後悔,隨即去買一套新的課本給我,央求我回去復學。

我禁不住媽媽的苦苦哀求,勉強揹起書包重回學校。上了幾天課,覺得很痛苦煎熬,因為問題依舊沒有解決。當時校園霸凌的問題,尚未普遍被重視,我自以為跟家長說這樣的問題,也無濟於事,所以我選擇沉默,只能不斷地跟媽媽說我堅持休學的決心。

對於我這個三番兩次央求要休學的兒子,媽媽也感到束手無策。她每天唸我,希望我就算用混的,也要混到一張國中畢業的文憑。但是我對媽媽的叨唸充耳不聞,每天出門的方向,也從學校大門改為當時最流行的「彈子房」(撞球間)、早餐店。
父親過世,我卻什麼都不能做
父親過世我沒有掉下一滴眼淚,因為眼淚無法讓事實改變。我只有不斷的想:「父親在世的時候,我什麼都沒有為他做,我活到現在,到底做對了什麼?」從那一刻起,我隱約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。

父親驟逝的衝擊
我的軍人父親隨著部隊來到台灣,生了我們幾個孩子,努力把我們拉拔長大。我一出生,年近四十歲的父親就已從軍中退休。當我開始當童星拍戲時,媒體曾報導爸爸不工作,只靠我賺錢養家,這根本是無稽之談。

軍人退役的他,以他的退休俸支付家中生活所需已經足夠,我拍戲所賺的錢,充其量只是改善家中的生活環境而已。

他患有心臟病,本來打算更換心律調節器,還沒來得及安排手術日期,他就在睡眠中安詳往生。

獲悉這個噩耗,當時人在獄中的我,心中百味雜陳。我沒能到殯儀館,也無法參加他的告別式,只能利用短短半個鐘頭的時間回到家中,在父親的簡易靈堂前面上香。當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時,身為兒子的我竟然沒辦法送他,心中有一種難以彌補的虧欠感。

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,只能點根菸,任煙霧瀰漫我的思緒。臨走前,我對弟妹說:「父親已經走了,如今家裡只剩下一個老的,麻煩幫我看好,我很快就會回來。」

父親過世後,我才開始細想他可能還有什麼遺願沒有完成。他的一生就生下我們四個小孩,平平淡淡過完屬於他的人生。後來回想,過去我似乎從未專程帶他去旅行;還好過去拍電影期間,他常陪著我拍戲,順便到各處遊玩。否則,遺憾可能更大。

「子欲養而親不待。」這個時刻,我終於對這句話有了切身的體會。

為父親吃素
父親過世我沒有掉下一滴眼淚,因為我知道那改變不了什麼。那一陣子,我每天都在「水房」(獄中洗澡上廁所的地方)抽菸喝茶,幾乎不跟旁人說話。對於旁人說的「節哀」、「保重」之類的安慰話語,我都沒有搭理。當家人為了父親的喪事忙成一團,我卻只能枯坐在苦牢裡,什麼事情也不能做。

我的腦袋一片空白,只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。但是我人在這裡,又能為父親做什麼呢?

只能吃素吧!

當時聽說吃素可以讓往生者有很大的功德,幫助他們往生西方極樂世界。無論如何,這是我現在唯一能為父親做的事。

於是我發願吃素三個月,吃早齋一整年。幾個朋友為了支持我,也跟著我一起吃素。獄方所準備的餐點通常都是葷食,吃素的人得自己想辦法,每天三餐不是花瓜配麵筋,就是筍乾配豆腐乳,偶爾換個大土豆,總之換來換去都是罐頭。

一陣子之後,終於發覺自己已經忍到極限,熬不下去了,但是為了父親,還是得咬著牙將罐頭一罐一罐地開,一餐一餐的吃,就這樣整整吃了三個月。

父親過世這一年,是我入獄第三年,往後還有十幾年的歲月必須在獄中度過。我在心中不斷反思,十年後的我,是不是應該和十年前的我有所差異呢?

這次出獄,如果我很幸運地還有電影可以拍,幸運地恢復了知名度那當然最好。但如果完全沒有任何機會了呢?

我心中的問號不斷浮現,我的未來到底會是什麼樣的世界?

我時常在想,過去在演藝圈的朋友,有的人轉為幕後工作人員;有的人當導演;有的人依舊在幕前受到觀眾的喜愛,而我卻在這裡蹲苦牢。難道我接下來的十幾年,就要在日復一日枯燥的生活中渡過嗎?
好小子與壞小子
有一天,獄方人員告訴我,公共電視《與流言密談》節目想要採訪我。入獄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,我並不想接受採訪,只想低調過日子。但是當他們告訴我,那是由一批年輕沒有經驗的電視新鮮人擔任幕後工作時,為了鼓勵後進,就當作是做功德吧!畢竟,那是我在獄中唯一能幫得上忙的地方。

他們問我許多問題,例如:「你為什麼事情變壞?」「你在什麼情形下開始吸食安非他命」……最後他們問我:「以前跟你一起拍《好小子》的夥伴左孝虎,現在在民視擔任外景導演,你有什麼想法?」聽到這個問題,我一方面為小虎感到高興,一方面也為自己感到難過。

採訪結束,我一個人回到舍房,心情很沉重。

為什麼當年一起拍片的童星,長大後的人生路途卻迥然不同?為什麼他學到幕後工作的技術,我學到的卻是飆車與打架?為什麼他認識一般正常的朋友,我接觸到的卻是道上的兄弟、江湖的老大?為什麼他走向有陽光的外景;我卻蹲在沒有日光的暗房?一連串的為什麼,在我心中不斷擴散。

在我狂放不羈的青春歲月,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,因為我每天都過得很「充實」,一點都不無聊,飆車、打架、嗑藥,忙得很、也累得很,回到家裡倒頭就睡,哪來的時間思考自己的未來。

進入少年觀護所的時候,曾經短暫思考過這些問題,但是時間太短,就像大雨過後的湖水變得混濁一樣,還來不及沉澱出什麼東西時,又回到社會呼吸新鮮空氣。每每只要一出來,身旁的朋友就會立刻向我靠攏,繼續過著一起混、一起沉淪的日子。

失去的我一定要拿回
曾經看過書上寫著:「危機就是轉機」。但是看看身邊的獄友,為什麼很多人面臨危機都沒有變成轉機呢?

既然我已經身陷入獄的「危機」,如果我樂在其中,繼續和大家一起過著同樣的生活:白天到加工廠做紙袋,休息時泡茶聊天,晚上回到牢房後繼續躲在被窩中偷看電視、跟著哈哈大笑。我想,這樣就算被關了二十年,出來後還是會選擇一樣的路。

當時,我在紙袋工廠的工作是負責記帳,有天突然想到自己難道一輩子就要這樣下去嗎?現在我雖然在這裡做帳,但我以後呢?有人會請我工作嗎?

看著身旁那些正在摺紙袋的受刑人,有些已經是大叔,他們每天這樣摺紙袋,未來到底在哪裡呢?

我真的不希望自己往後的日子就像這些只會摺紙袋的大叔一樣。

既然我必須浪費這麼長的青春在監獄,既然我必須失去家庭和工作,那麼,我是不是應該在這段意外的旅程中,試著撿回一些東西呢?

因為入獄,我失去了父親、青春、名聲和與家人相處的時間,甚至,我失去了一直以來支持我的電影界同仁、影迷。我失去的太多,我一定要勉強自己拿回些什麼。

人在落寞的時候反而容易領悟一些道理,空閒時始得以面對生命的本質。當我出獄時,可能已經年近四十,也許老母親已經必須拄著拐杖甚至坐著輪椅,再後悔也已於事無補。

我想我應該利用在獄中時間多充實自己,出獄後才能有所作為。或許「歹囡仔」的標籤,就像我手臂上的刺青一樣,會永遠成為我身上的烙印。但我還是想改變,我真的不想一輩子再這樣下去了。
啊,原來我真的可以
一開始接觸書法,是因為想證明我行;後來,我從書法中學習到「謙讓」、「安定」與「先想」,這是我欠缺的,也是我想改變的。而得獎,則是肯定自己的另一種方式。

八度低溫苦練書法
晚上是我們可以自由安排的時間,有人看書有人看電視,我還是繼續練我的書法。一間舍房通常住四個人。由於是鏤空的落地鐵窗,完全沒有隔間,因此即使隔著六、七個房間,他們講話的聲音我都可以清楚聽到,尤其是看電視的嘻笑聲,更是讓我受不了。在獄中,只要你是三級以上的受刑人(剛入獄時為四級,教化老師評估平常的行為給予分數,分數到達標準就能升級。二級以上才能申請假釋),都能自己買一台小型電視打發時間,可以收視十幾台的節目。

練字那麼辛苦,當別人都在看電視嘻鬧,我當然也想輕鬆一下,但是我知道,當我一打開電視,就不會想寫字,因此我很少看電視。書法班裡每個人都在進步,我告訴自己,不練習就會退步,既然要學,就不要半吊子。老師那麼忙,還是每天安排時間練習不同的字體,所以才能寫出超過十三種字體。他常常提醒我們,千萬不要為了不重要的小事打斷自己練字。我記得他的教誨,我也努力這麼做。

練字時,我用小台收音機當作我的隔音牆,一邊寫字一邊聽著耳機裡播送的廣播節目。說是聽廣播,其實也沒有仔細聽節目內容,目的只是為了不要聽到舍房其他人講話嬉笑或是抱怨的聲音,尤其許多人三句話不離開髒字。很難想像自己一邊用毛筆寫著:「但願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」,一邊聽到旁邊的人不時罵出「××的」吧!

苦練書法這七、八年,我相信獄中很多人還是嘻嘻哈哈過日子。特別是在寒風刺骨的冬天,當大肚山上的氣溫滑落到只剩下八度時,大部分的人都裹著棉被,手裡捧著電視,一邊哈哈大笑,我只能穿著一件外套、一件長褲和兩雙襪子努力保暖,哆嗦地沾墨寫字。

雖然風很冷,雖然我也很想看電視,但我不希望我在獄中十幾年的歲月,最後只留下做紙袋的技術,和腦海中殘缺的綜藝搞笑片段。我寧可現在苦一時,也不希望將來苦一輩子。

放鬆才能發揮潛力
那幾年間,我陸續學習楷書、行書、草書、隸書等各種字體,也曾經多次參加監內外舉辦的書法比賽,獲獎總數多達四十七次,最好的成績是全國書法比賽第二名。

我曾經連續三年參加監內舉辦的書法比賽,都只獲得優選,但對我來說,沒有得到前三名,不足以證明自己的實力。連續三年比賽只獲得優選,對我也是一種挫折,心裡很想放棄,不想再參加比賽了。

那一年剛好廉政署成立,獄中舉辦以廉政署為題的書法比賽。教化科老師跟我說:「阿國,麻煩一下,我們這個教區你算學書法學最久的,你可不可以隨便寫幾張參賽。」說完便將紙張遞給我。

因為比賽名次老是沒有突破,我真的不想再比了,因此拒絕他。幾天過後,他實在找不到人參加比賽,又回頭找我:「明天就要比賽了,無論如何,幫忙寫一下吧!」教化師也有他的「壓力」。

我一向最重義氣了。但是,要我參賽最少也該在三天前讓我知道,至少可以再練習一下。「明天早上要交,那不就現在立刻得寫了嗎?這樣明天墨汁乾了才能交出去啊!」我在心裡嘀咕著。

答應之後,我琢磨了很久,到底要寫什麼呢?

內容必須和廉政署有關,對聯中又必須有「廉」、「政」兩個字。我又是搔頭又是翻辭海,都快想破頭了。一直等到下午四點快收封回房前,才提起筆開始寫。這對於國一都沒有讀完的我而言,要作出這樣的對聯,實在是一項腦內大工程。

寫完後,晚上回房我又繼續練字,直到將近九點準備上床睡覺。沒想到一躺下去,腦袋裡立刻又想起下午寫的那副對聯。咦!對聯上精彩的「彩」字,左邊上面好像少寫了兩點,這樣不就變成和「禾」了,怎麼辦?一整個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,想的都是這件事。

第二天一早到了工廠,就像往常一樣,在稀微的晨光中,大家開始做早課。在《大悲咒》的咒語聲中,我的眼睛開始搜尋昨天所留下的對聯,找到對聯以後,就坐在那裡一直盯著前一天晚上寫下的字。仔細一檢查,才發現果真少了兩點,趕緊補上後再送去參賽。

一個禮拜後,教化老師帶著第一名的禮物來到教室:「恭喜喔!你得到第一名。」我感到很意外,為什麼我前三年很認真參加比賽只獲得優選,這次放鬆心情用行草寫春聯,心裡不執著想要得大獎,只想把字寫好,能夠交差就好,結果反而意外創造佳績。

原來,當我們不給自己壓力,輕鬆面對的時候,反而更能發揮自己的潛力。所謂「定」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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